《至远》第117篇

昨夜是停灵的最后一天,按照当地习俗,今早十点前就得发丧。

所以,史庄连替师父守夜的机会都没有。

没有机会在漫长而寒凉的晚上,安静地想一些往事,将凌乱纷杂的心绪收拢回来。

白幡高举,他跪在送葬的队伍里,倒退着走,三步一叩首,好几次哀痛欲绝到需要旁边的师兄弟搀扶才能起来。

本就年迈的师娘被突如其来的变故,打击得身心俱损,全然无法站着参加仪式。

她坐在轮椅上,看着亲爱的老伴在哀乐声中被抬出了熟悉的院子,再穿过熟悉的巷子。

这一去,往后可就见不到这个人了。

无数的亲朋好友、街坊四邻,自发前来送行,谁都知道老郭是个好人。

把人送进炉子,很快就化成青烟。殡仪馆的人还算敬业,特地将骨灰盒抱出来,打开盖让他们确认。

“老先生应该身体不错,干干净净的,骨头都是灰白色,没什么杂质。”

八宝山不远,就在一片废弃的公路后面,以前他们常常瞒着师父来这里飙车。

史庄那炉火纯青的漂移本事就是在这里练成的。

山不高,坡也不陡,送葬的人陆陆续续返回去了,只留下至亲们,送他入土。

史庄独自远远地站着,无心跟任何人交流,他默默地望着骨灰盒放进去,填土,封盖,将眼睛擦了又擦,无助到了极致。

再没人听他说那些没大没小的话了,再没人听他的唉声叹气和阴阳怪气,没人听他的高高低低和东一句西一句。

是这个男人见证他从男孩变成男人,也是这个男人,总是拿他还当个孩子。

杜若君被其他人照顾着,等在山下的车里,她看到史庄那么伤心,也为之难过不已,后悔这一路上应该宽容一点。

小宝毕竟还是个孩子,情绪大起大落。刚才还哭得让人以为是亲爷爷走了,这会已经和其他小朋友混熟,你追我赶地在空地上打闹。

葬礼办完,大家在塑料布搭的简易帐篷里吃大锅饭。

烟头扔了一地,酒瓶也倒了一地,史庄也参与进来,一支接一支地抽,一瓶接一瓶地喝,仿佛要把这辈子没抽的烟一次性抽完,把这辈子没喝的酒喝尽。

小宝从邻桌凑过来,推推他,说,“妈妈让你别喝了。”

他脸上染着红晕,醉眼稀疏地看着儿子扭曲的脸,呵呵,呵呵地傻笑了几声,两手将他拉过来,含糊不清地说,“我没喝多。”

他不知道自己的嗓门有多大,也不知道身上的酒气有多重,儿子尴尬又被熏着似地别过头,想挣扎出去,却被抓得紧紧的。

杜若君赶紧停了筷子,挤过来,要牵走儿子,先回宾馆。

谁知史庄突然“腾”得站起身,拽住小宝,大着舌头问,“你,你…你干嘛去?”

师兄弟们都看过来,以为俩口子吵架了,杜若君低声说,“他要午睡,我俩先过去。”

“不准走,”史庄另一只手扔掉了筷子,扯住了杜若君的胳膊,“你不能走,谁都不准走。”

旁边地兄弟笑着站起来,轻轻推了史庄一把,“喝多了吧你?弟妹说回去歇歇,你吃你的呗。”说着帮忙想分开史庄的手。

没想到史庄拽得更紧,连同晃晃悠悠的身子都要扑过去。

周围立马又急忙站起几人,关心但也都看笑话似的架住了史庄,让杜若君和儿子离开了。

史庄重新被按回座位上,两眼发直,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了半天,没有一个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。

说着说着,重心突然不稳,脚下不知道踩到个什么,塑料凳一歪,他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摔得四仰八叉。

人们看清状况,都笑得前仰后合,好心过来扶他,他却打了这个打那个,凶巴巴地不让人碰。

“行行行,随他去,都别管。”

大家索性就不理了,由他在地上坐着。史庄更绝,将空酒瓶踢开,直接躺了,望着广西清朗的天空。

心中有些怨恨老天爷。

俗话说,生要晴,死要淋。师父这么好的人走了,你咋都不下点雨呢?你是不是瞎了眼。

怨着怨着,竟然就睡着了,开了三天两夜的车,他早就到了极限。

睁眼时,已是夜里,他发现自己躺在单人床上,这间屋子格外熟悉,仿佛以前住过。

他爬起来,想找水喝,打开门后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看到对面老旧的实木柜上,摆着黑色的相框,还有两根插电的红烛稳定地发着光。

这是师父家。

大家是特意将他背过来的,安置在了侧卧。

今晚,屋外走廊里的灯会彻夜开着。

人们相信过世的人入土的第一天夜里会回家看看,要留着灯,照路。

史庄呆呆地望着相片,悄无声息地跪了下去,在心里默默地说,“原谅我,师父,我好想你啊。”

不知哪里来的风,烛光晃动,慢慢又停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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